(一)
“映霞,你要去卖花吗?北京来的崔霞和她的塞浦路斯丈夫需要一个卖花姑娘。如果你愿意,明天六点去见他们。”
李太迫不急待地对我说,因为她知道我急需钱买面包,也急需资金付下学期的学费。
那是1989年12月中,我刚到悉尼三个星期。上午在剑桥语言学校学英语,下午在车衣厂做着剪线头的临时工。
“小小姑娘清早起床
提着花篮上市场
走过大街穿过小巷
卖花卖花声声唱
花儿虽好花儿虽香
无人来买怎么办
满满花篮空空钱囊”
“卖花姑娘”的歌声,仿佛穿越时空,向我飘来。这部北朝鲜的苦情戏,曾使年幼的我和全中国人民一起在电影院里泣不成声。
来澳洲之前,想像过自己会在上课之余去餐厅打工,为此还去上海的老牌广东餐厅“杏花楼 ”学了两个月怎么做点心;也想过可能会做车衣工,姐姐还专门指导我怎么使用缝纫机。
无论如何,也没有想过会在悉尼做个“卖花姑娘”。
但转念一想,我不是迫不及待地想了解和融入悉尼这座城市吗?也希望对悉尼的每一条大街小巷熟悉到如上海一样吗?我不是小时候读马克吐温和高尔基的传记时,还特别羡慕他们“在人间”的底层,做过那么多不同种类的工作,从而写出伟大的作品吗?
更何况学校返回给我的生活费,我已开始动用了。
第二天,当我准时到了位于CBD的一家中餐馆,里面已聚集了十几位年轻的姑娘。动作麻利的老板娘崔霞把装满玫瑰花的篮子分给每个人,然后姑娘们就挎着篮子各自离去。她们有的乘公交车,有的坐地铁去自己的地盘。最后崔霞指着站在角落的一位姑娘,微笑着对我说:
“你今天跟着莎莉去Double Bay,跟她熟悉一下环境和路线,明天你就自己一个人开始卖花。透明纸包装的玫瑰五元一朵,塑料桶的十元一枝,四六分成,你六,我四。”
Double Bay位于悉尼市中心以东三公里左右的地方是悉尼传统的富人区,自七十年代已经有“Double Bay, Double Pay”的说法(意思是:在双子湾所有东西都要双倍价钱)。莎莉带着我走进这里的一家家餐厅和酒吧,在卖花的同时,还把我介绍给那里的工作人员。
在穿街走巷的时候,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打量着沙莉:黑色的长波浪,皮肤白皙,五官精致动人,给人的感觉是幽香袅娜…。一件极简款的宝蓝色真丝连衣裙衬在她身上,令她宛若一朵幽兰开在闹市。她优雅的气质和我刚来这一个月看到的留学生完全是两码事。
“映霞,Double Bay不是卖花的地方,这里虽然住的都是富人和有身份地位的人,但他们不轻易在公共场合买花送给女人,这是有多方面因素的。你看,我们今天走了快两个多小时了,才卖了七枝花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坚持卖了一年的花?”我带着疑惑的神情问她。
“我是想在富人区卖花时找男朋友,我不想和苦叽叽的中国男人混在一起,何况我以前住的Campsie是不可能会遇见有身价的澳洲人的。”她开门见山地说着,举手投足,一顰一笑,充满了自信。
“那你找到了吗?”
“找到了,他是一家投行公司高管,住在前面一条街上法式公寓里。我是在我们刚刚去过的那个酒吧认识他的,已经六个月了,非常nice的一个男人,他也非常支持我婚后再去攻读IT专业研究生,我们下个月就要结婚了。等会卖花结束后,我带你去我们的家喝杯茶。”
莎莉细脆薄嫩的嗓子,慢慢悠悠地叙说着她的经历。如果她自己不说,我真看不出她是上海交通大学出来的理工女,倒有点像上海戏剧学院出来的把剧本读透读精的舞台演员。
一边卖花,一边用心钓鱼,这真是这位外表柔弱的上海姑娘的“神来之笔”。
(二)
Double Bay确实不是卖花的地方,我也没本事钓有钱男人这条大“鱼”。另一方面,我没有幻想通过婚姻解决我所想解决的问题,我清楚自己的命运,也刚从一场爱情的“热病”中认识到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。我只想在目前简单的劳动中,获得一份简单和一种独自的平静。
在我的一再要求下,崔霞把我安排在市中心卖花。
一件全棉白衬衫,一条蓬松蓝裙子,手挽满篮鮮艳的玫瑰,我快步穿梭在Wynyard、Town hall和中国城的餐厅、酒吧,柔声细气地对每一个客人说:“Would you like to buy a rose for your beautiful lady?(买一朵玫瑰花给你漂亮的女士吧?)”
“卖花”也是另一种“卖笑”,只是这种“卖笑”最后不是出卖自己的肉体,而是出卖额上的汗水和一种发自内心的期待,但结果也是希望多卖出一枝花,多几块钱的收入。
这样一笑,一卖,就是五年,每星期四天。
每周五是澳洲发薪水的日子,很多澳洲人会在这天尽情花钱买醉。这晚通常也是我花卖得最好的一天,我从六点卖到半夜一点,有时更晚。
六点到八点半两个多小时内,我一分钟不停地穿梭在CBD各式各类的酒吧中。悉尼最不缺的就是酒吧,它们有的隐蔽在貌似无人问津的小巷,有的璀璨在充满音乐声笑声的纸醉金迷的大街上。酒文化是澳洲人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,有的公司会在周五下班后组织一起去喝, 很多人自己也会在下班后到酒吧喝一杯。那时酒吧里很多人依然西装毕挺,三三二二,或坐,或站,都人手一杯,把酒吧挤得满满的。
有一次,我来到隐身于York St一家唱片店后面的复古酒吧,那里早已人声鼎沸。我和站在门口的酒保互相点头问候后,就把手挎的花篮抱在胸前,一边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,一边卖花。当我正和几个经常跟我插科打诨的客人开玩笑时,突然旁边伸出了一只毛茸茸的手,偷偷地从花篮里抽出了一枝红玫瑰。我扭头一看,只见那是一个极美的金发碧眼的男子。他身如玉树,一件纯白衬衣上的领带已经松开,解开的三、四粒钮扣的后面,微微露出了少许金色、透明的胸毛,这使他原本绝好的身材更凸显性感。他把红玫瑰放在鼻前嗅了嗅,坏坏地笑了一下,然后把玫瑰花迅速地传给了另一人,那个人又传递给另一个人,直到红玫瑰在我眼前消失。那一刻我感觉受到了作弄,那朵玫瑰似乎也不可能再回到我的手里,我就立刻压低声音对他说
“请你付五块钱,或者把花还给我。”
他半微醺的环顾了一下四周,又坏坏地一笑,自言自语道:“玫瑰花又不在我手上,我怎么付钱给你?”
我一听,一把火忽地就从心里窜了上来,再加上和他在一起的几个年轻人也跟着起哄,令我更加火冒三丈。我上前一把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领,满脸气愤而又坚定地说出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这句话:
“你想不想试试中国功夫?”
他的蓝眼睛顿时醒了,一动不动盯着我看了几秒钟。旁边的几个人瞧着玩笑开得有点大了,感觉有点不妥。一个长着方脸、半秃的矮胖子笑嘻嘻地对我说了声:“Sorry, lady,I’ll pay you five dollars!”
我看也没看他递过来的纸币,目光还是盯着帅小子的眼睛,直到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我。随后,他顺手又从我的花篮里抽出了一枝玫瑰,严肃而又好奇地看了我好一会儿,双手捧着玫瑰花,认真地对我说:
“中国女孩,你厉害!这支玫瑰花送给你。再请你喝杯啤酒好不好?”
我愣愣的看着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,清了清刚冒过火的嗓子说:
“谢谢你!但我还要抓紧时间卖花,现在不能喝酒,要喝一点以后喝,但你送的玫瑰花我收下了。”
为了这个顷刻从可恶变成可爱的男人,也为了不影响其他人喝酒,我的脸上又不自觉地展露了笑容。
出门时,大胡子酒吧经理远远的在吧台内对我竖起了大拇指,我朝他挥挥手,又融进了夜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。
(三)
沿着乔治大街,走过女王大厦、市政厅、电影院,就到了中国城。路过电影院门口,总会遇到几个天天在这里游荡的青少年。他们偶尔在我经过时也会抢一朵玫瑰花玩玩,但我知道他们是在和我开玩笑,过一会就会把花还给我的。因为我在City卖花已有两年了,和他们互相很熟悉。我曾经和他们也有过一次交手,结果他们知道,他们是跑不过我这个曾经是短跑运动员的卖花姑娘的,抢去的花我一定会追回来。毕竟那时我也只有二十多岁,似乎看上去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力还是有的。
Chinatown(唐人街)靠近乔治街南端,这是我最不愿来卖花的地方。在中餐馆里卖花,总会感觉有目光从背后袭来,这目光或是怜悯同情,或是一种俯视的优越感。对俯视的目光,我是从来不屑一顾的,而同情的眼神,我更不需要,而且我认为有时莫名其妙的同情也是一种罪过。我的性格从不自怜自艾,也从不觉得自己做一个“卖花姑娘”有多可怜,反而觉得有一份实在的满足和感激之情。卖花,这种看似“向下层突围”的生活,对我全方位认识悉尼,并在以后领悟真正的生活是有其一定意义的。
每个星期五,当我走出唐人街,左拐到利物浦街上的第一家西班牙餐厅时,手表上的时针基本上指向十点整。这表示在接下来的一小时内是我整晚卖花中最快乐的一个小时。
利物浦街从乔治街这头到莎瑟街之间,基本上全是西班牙餐厅和俱乐部,所以这条街也叫西班牙街。西班牙人的性格是典型的南欧人的性格。我在此遇到的每一个人,无论是饭店的老板、服务员,还是夜总会的舞女、客人都是热情奔放,无拘无束,对我永远笑脸相迎。在这里卖花和在唐人街卖花,给我的感受完全是天地之别。
先去几家餐厅快速地扫一圈,只是在路易萨的餐厅多停留了五分钟。因为当我进门的时候,坐在厨房旁一张餐椅上休息的路易萨的妈妈看见了我,并亲切地向我招手。路易萨曾对我说过,她妈是家族中最早移民到澳洲打拼的人,这家饭店也是她妈传给她的,所以她的妈妈绝对是镇店之宝。当我穿过几张餐桌,走到老人家面前时,她指着她对面的一张椅子说:
“Hija(闺女),休息一会儿,累了吧、要吃点什么?”老人家知道我最喜欢塔帕斯,特别是面糊油炸鲜鱿和各种凉拌菜。
“mama(妈妈),不吃了,今天是星期五,等会我要赶到隔壁的夜总会去,谢谢你!”
老人家连忙说明白明白,因为她知道我要赶在舞娘跳舞前,先在夜总会卖出一批花。
这位身材娇小、勤劳善良的老人,神情很像马尔克斯笔下的乌尔苏拉,她不仅是她家族的守护神,仿佛也是我的守护神。她常常对我说,如果我在这条街上有什么麻烦事尽管来找她。她说她年轻时在安达卢西亚也做过卖花姑娘,知道其中的艰辛。
随后,我去了隔壁的西班牙夜总会。守门的叫Cervantes(塞万提斯),为此我常和他开玩笑,问他的骑士堂吉诃德和他的长矛,皮盾、瘦马和猎兔狗在哪里?他总爱哈哈大笑地对我说:“他还在做梦。不过你不要做梦,快去,弗拉明戈表演就要开始了。”
的确,在所有的舞蹈表演中我最喜欢看弗拉明戈。在我的眼里,西班牙就是弗拉明戈,就是卡门,就是那些来自遥远异乡的,美丽而桀骜不驯的灵魂。
在夜总会卖了一圈花后,我就倚在吧台旁的沙岩墙,等待那个并不年轻、但仍是最有诱惑力的舞者上场。
她出场,总是一个人,穿着大红的裙子,耸肩抬头,眼神落寞。当她真的舞起来的时候,表情依然冷漠甚至说得上痛苦,但肢体动作却充满了热情,手中的响板追随着她的舞步铿锵点点。在接着的双人舞中,她和穿着黑色舞衣的男主角也是忽远忽近,若即若离,似乎在述说一场沧桑的爱情往事,也似乎是《骑士之歌》之中的“穿过荒原、穿过烈风,赤红的月亮,漆黑的马”……
这是一幅最性感的画面,也是一帧最孤独的画面。红与黑纠缠中的热烈和孤独,最是触动我的内心。我捧着花篮,一动不动,仿佛沉浸在何其漫长而又渴望绽放的时光里。
全场掌声后,我又卖了一圈花。当我走出了夜总会大门,看见两个舞者和几个伴奏的人正在上车。谁活着都不容易,我知道,他们也在赶场子,一场又一场,就像我现在,正加快脚步,往乔治街口的西班牙俱乐部赶。
我们互相挥了挥手。
常常有留学生说悉尼的夜晚太安静了,没有一点活力。想必这些人肯定在周末不常到City 来,或者偶尔来了,只是在唐人街吃个饭,十点前就往家赶。他们不会看见午夜乔治街上因繁忙而堵车,也不会看见大街小巷在十一点后刚开始展示它最热闹的一面,这是一座不夜城。而午夜,我继续挥汗游荡在酒吧,酒馆和年轻人蹦迪的歌舞厅。
不过知道了又怎样呢?对于我们这批处于身份不定和资本原始积累的留学生来说,时间早已被每天生存的必要磨耗掉了。异乡新生活的负担每时每刻都在无形压迫着我们,让我们不能处于完全享受生活的乐趣之中。我们把最旺盛的生命贴近大地,贴近工作,贴近银行卡上的数字增长。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每顿吃得香,每晚睡得熟,才能感觉生活的真切实在。
(四)
1992年某个夏日的星期六,从下午开始,我全身一会儿发冷,一会儿发热。当街灯印落在路的转角,当倦鸟返巢安眠时,我的脚底像踩在火炉上,火一直烧到头顶。浓眉大眼,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同室卖花姑娘阿惠拿来了温度计测量我的体温,结果一看39.5度。
“侬今天不要去卖花了吧,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还是把你淋倒了。”阿惠关心地说。
但我一想今天是星期六,崔霞一定会为我准备很多玫瑰,如果不去,这些鲜活的玫瑰是不可能坚持到下个星期三的,她会损失很大,成本也拿不回。想到此,我吃了两粒Panadol,又和美丽的阿惠一起出门了。
“映霞,如果你今晚想提早回家休息,就把多余的玫瑰送到Kings Cross好吗?叶子在那里卖花要卖到凌晨三点多,我怕叶子的花不够。”崔霞一边麻利的分配着鲜花,一边恳切地说着。
晚上十点半,身体又是一阵冷热交替,每次呼吸都像在喷火,我在海德公园无花果树下休息了一会儿后,决定还是把多余的玫瑰花送给叶子。
悉尼的英王十字街是世界有名的红灯区。夜总会、色情书店、妓院比比皆是。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,我先看见留着柯湘式发型、近四十岁的刘小秋在火车站附近出售她的玫瑰。此时,写到这里,我竟有点心无岸,难落笔的唏嘘之感,但我又必须写几句小秋姐,向她的灵魂致敬!这位经过土插队,后又和我们一起来到南半球洋插队,性格风风火火、朴实而又剽悍的北京老大学生,就在当年的年底去首都堪培拉为留学生争取居留权的路上,出车祸而和徐凯来先生一起命葬异乡。
真可谓:
“伤往昔,时不我待。二十八载,魂断浮云散。问天地苍茫,千里孤坟,故人枯骨何在?”
当晚在那个逼仄的酒吧里,我找到了正在卖花的上海姑娘叶子,那时,时间已过十一点钟。
和我同龄的叶子,一点也看不出一般上海姑娘的“作”与“嗲”。在她充满灵性的姿态里,上海姑娘另一种独立不羁而又勇敢的性格使她显得特别与众不同。她这种坚韧的品格和看人超然的神情,特别适合在纵欲过度的红灯区卖花。
“我也不想卖到凌晨四点了,昨晚大姨妈来了,冲了一夜,我现在双脚也迈不开。我们一起乘火车回家好吗?”叶子脸色苍白,神情疲惫的对我说着。
夜晚的悉尼格外美丽,但在昏暗处,危险也同时并存着。
开往西区的火车上,稀稀落落的只有几个人。我们两个同龄人似乎忘了身体的不适,一直沉浸在聊天之中。我们仿佛有许多话,说也说不完,只是偶尔把眼睛飘到漆黑的窗外,看看火车开到了哪里。
当火车快停靠在红坊区的刹那,我们的后面突然冲上来两个十五、六岁的土著人,其中一个以迅雷不及的速度拉断并抢去了叶子脖上的金项链,一溜烟冲出了刚打开的车厢。
我和叶子先是惊呆,然后马上清醒过来,一阵风似地追到了露天站台,只见那两个土著人已狂奔到了火车站出口。我拉住叶子,不让她再追了,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红坊区是土著人的聚集区,也是悉尼最不安全的地方。但叶子拼命地挣脱了我的手,玩命似地追了过去。
她要追回她妈妈留给她的礼物。
我想陪着她一起追,叶子却回头大叫了一声:“看好花篮。”随后就不见了踪影。
花篮里不仅有玫瑰花,花下还压着我们的钱包。
就在全身血液即将凝固的一霎,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,转身跳上了渐渐启动的火车。
因为我用力过猛,也因为那时铁锈红的老式火车门关得很慢,启动时一个“晃当”的反冲,我一下子没有抓住车厢中间的扶手,身体随即向后倾倒。
我仿佛如坠深渊…...
一只手,车厢里的一只手,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右手。
那是上帝之手吗?
那是一个华人小伙子的手,看上去似乎和我差不多年龄,一米七左右,戴着黑框眼镜。
我惊慌地连一声“谢谢”都说不出口,就瘫坐在位子上。
这一切,全部发生在一瞬间。
火车到了Sydenham, 我拿着花篮下了车,想着叶子可能会在下班车上。Sydenham是工厂区,除了白天上下班高峰期有些人,其余时间人很少,何况此时已近午夜,空荡昏暗的站台上没有一个人。只有黄色的灯火忽长忽短照在铁轨上,有如鬼影。月亮也在云层中穿梭,忽隐忽现,恍若幽灵。
恐惧和惊慌随着黑暗,再次悄无声息地向我袭来。
泪水也开始无声地滑落……
三年来,我第一次允许自己尽情地流泪;三年来,我第一次允许自己裸露荒漠般的孤独。三年来,我第一次如饥思渴地想念我的爸爸妈妈,我想像如果他们突然失去我,会怎样的伤心难过。
时间不是一分一分地过去,而是一秒一秒地过去,而在一秒一秒之间,时间又是多么的漫长。
乘最后一班火车回到Campsie的家,浑身滚烫的我,一头倒在枕头上,沉沉地昏睡了过去。第二天清晨,崔霞的电话把我叫醒,我才知道当叶子追出火车站后,大街上早已看不见一个人影。幸好没人,否则后果不堪设想,那些贼下手都很狠。
等悲伤的情绪过去了,我又咬紧牙关,继续拿起了花篮。
想要明白生活是怎样一回事,就要向后看。但要活出一片新天地,就必须往前走。
(五)
写悉尼的“卖花姑娘”,绕不过我们的两任女老板崔霞和雪莉。
北京邮电大学毕业的崔霞是我的同龄人,她比我早几年从深圳来到澳洲。如果要写《北京人在悉尼》,我不用另找素材亦不必翻老照片,没有比崔霞更现成更精彩的范本了。如果说她前任老实本份的塞浦路斯丈夫Peter,助她打开了希腊人市场,那么后一个狡猾的希腊老情人路易,则使她野心膨胀而导致失败,最后不得不一切重新开始。我看见过她如何巧妙的和中东人争夺卖花的地盘,如何像“阿庆嫂”一样盘旋在夜总会的老板之间。我一直在想,如果她当初不从深圳来澳洲,而是一直留在深圳发展,她会成为一个女枭雄的。
崔霞于我而言,始终是一个善良又讲义气的女人。而从崔霞手里买下生意而成为我们“卖花姑娘”第二任老板的雪莉,则是更加传奇和不可思议。
雪莉既属于深幽古典型的无锡美人,又是一个不知为何从美国而来的活色生香的现代女性。第一次见到她,就被她乌黑的三千青丝盘成的髻和一双同样乌黑闪亮的眼睛所吸引,那时我便惊叹天涯芳草,果然是无处不在。后来知道,她出生于名医之家,当初高考以无锡第一名的英语成绩和陈冲同时考进上海外国语学院,成为上下铺的好友,并且一毕业也去了美国。
她的外表很女人,但活得像男人,拚命起来就像铁人一样。发生在她身上的许多事,我至今也没想明白。她常使身为女人的我对女人的认知,进行大刀阔斧的修整。
1999年2月的一天,她到我家来找我。那时我已停止卖花四年多,正和移民来的父母住在一套已还清房贷的Townhouse里。那时,她也把卖花的生意扩大到悉尼东南西北的各个角落。
进门后,她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对我说:
“映霞,你必须出来帮我一年忙,我只相信你,你不会抢我的地盘,而且卖花比我卖得更好。我已怀上第二胎,快五个月了,实在走不动路了,况且挺着肚子卖花也不合适。”
雪莉或是经历过爱情的沧桑,或是意识到未来的图景当中不会有她深爱的男人出现,或是被想要小孩的欲望所占据,她选择了自己的方式,做一个不需要男人的单身妈妈。两年前,她第一个混血女儿出生后,就辞去澳洲移民部的工作,专职做一个好母亲和扩展卖花的生意。
在她的一再请求下,我又开始了卖花。
每个周末的傍晚六点,我驾车从我居住的西区Wentworthville出发,沿着Victoria Rd,跨过ANZAC Bridge去City和东区的Kingsford,然后转回到Surry Hill,这一路我都在固定的酒店、餐厅卖花。九点半,我已在Bankstown越南人举办婚礼的场所。接着在Auburn、Lidcombe几家土耳其、黎巴嫩人的宴会大厅来回跑,这是当晚最重要的出花场所。午夜十二点左右,我把车停靠在空无一人的Fairfield大街上,到黎巴嫩人开的跳“肚皮舞”的夜总会。大约凌晨一点半,我返回Parramatta,在一家只有男脱衣舞者的俱乐部,一边卖花,一边听着台下女宾们的狂叫声。她们在男人健美、性感、诱惑的舞姿中,女性荷尔蒙爆棚,所以经常把一枝枝鲜红的玫瑰花,抛给台上的男人。
在中东人的宴会厅和夜总会卖花,彻底颠覆了我对他们的固有形象。他们的宴会,都是几百人,甚至上千人,包括小孩都是盛装出席。特别是黎巴嫩人的婚礼,那种“豪”和“奢華”的場面震撼人心,一点看不见七十年代黎巴嫩内战和中东战争带来的“难民”的痕迹。我特别喜欢听他们欢快的民族音乐,喜欢看他们每场宴会中必跳的,以狄布开步的“跺脚群舞”。许多次,热情的他们,都让我把花篮放在一边,邀请我加入到他们的舞蹈中去。那些男子,也出手特别大方,卖花不是只卖一枝给自己的女人,而是给同桌的每一个女性。甚至有几次,有一个风采堂堂、名叫穆罕默德的中年男子,把我剩下的玫瑰花全部买去,只是为了让我继续开心再跳一会儿群舞。穆罕默德第一次遇见我,就惊奇地说我的面相和神态,很像他在1982年贝鲁特大屠杀中死去的妹妹。为此我一直搞不懂,一个黎巴嫩姑娘怎么和我这个中国女子会用相像的地方。
在我卖花的生涯中,我所遇见的中东人,无论男女,无论大小,无论是看门人,还是顾客,对我都非常慷慨大方,友善而又热情。他们今天的生活态度,配得上昨天所承受的苦难。他们真正代表了古老的苏美尔文明,一种超越一切部落、宗教文化的吉尔伽美什精神:爱,生命和新的道路。
篇幅所限,还是把话题回归到“匪夷所思”的雪莉身上吧。
雪莉每个星期五、六的下午,都会把玫瑰花送到我家。有一个星期五的上午,她突然来电话说,她在前天提早生下了第二个混血女儿,麻烦我下午去Westmead医院的私立妇产科产房去取花。
我非常纳闷地去了医院,按照她在电话里给我的示意,敲响了她房间的门。
门一打开,我便惊愕地看见地上全是她修剪下来的绿色玫瑰叶子,墙边一个个花篮里,已放满了用红绸带包扎好的一枝枝玫瑰花。
“映霞,还有最后几枝就全好了,别那么紧张。”她笑嘻嘻对我说,露出了一口洁白无瑕的牙齿。
“雪莉,这可是医院啊。你又刚生下孩子还没到四十八小时,你这么辛苦,不要命了?就不能让你哥帮帮忙啊?”我摇着头,不可思议地问她。
“我已和值班护士打过招呼,让她下午别进来。我哥早上已帮我去鲜花市场批发了花来,他今天还有学术会议。何况修剪玫瑰花要特别细心,不能留下任何细微的刺根,否则会伤到顾客。我自己没事,好好的,现在不是已经完工了吗?”她一边说着,一边迅速地把最后一朵包扎好的玫瑰放进了篮子里。
我连忙劝她别动,让她躺在床上给宝宝喂奶。然后我把散落一地的绿叶和塑料边料收到黑色的垃圾袋里,再把房间收拾整齐。
有时让人敬,有时让人怜;有时让人叹为观止,有时让人瞠目结舌。这是雪莉的写照,或许也是悉尼“卖花姑娘”的群像图。
当约定好的一年时间到期,雪莉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挽留我。但我只对她说了一句:
“上帝为我安排的卖花使命已经完成。我也不想再让我父母担心,每个周末,他们都要等我至半夜两点安全到家后,才能安心入睡。”
(六)
这些微不足道的经历,或笑,或哭,或忧,或乐,是我在澳洲的曾经。这种曾经,使我知道真正的人生分不同的阶段,也意味着在这些不同的阶段里,我有着不同的遭遇,并肩负着不同的使命。
我时常感恩:
我在澳洲遇见的每一个有爱的人!感谢生活在我年轻时就让我向下突围,让我从妈妈口中“讨饭也会晒干瓢”的人变成了勤奋异常的人。让我有机会和各种人打交道,让我看遍世间百态。
我时常默念:
路易萨慈悲的老母亲,你还在人世吗?穆罕默德兄弟,你还好吗?拉了我一把,救了我性命的小伙子,你现在在哪里?甚至在我的梦里,还常常遇见那个长着一头金发的“坏小子”。
许多,许多年以后,当我成为了一个所谓的诗人,当我在故乡上海的南京路上,遇见一个脸上泛着红晕的乡下小女孩在冬天的寒风中卖花时,我情不自禁地上前拥抱了她,并把她篮中的红玫瑰全部买回家插在花瓶里,随后写下这首诗:
《卖花姑娘》
一个乡下的
小女孩
在霓虹灯的夜幕下
怯生生 羞涩的
出售着一朵朵玫瑰
我路过 蹲下
看着她说
孩子
抬起你的头
你是在用世上最美的花
装饰着人们的梦
有一滴
眼泪
还有一些
微笑
落在了玫瑰花瓣上
那是我的
悉尼的大街上
我曾也是
一个
流浪的
卖花姑娘
三十年桑田沧海,花已绽放,那年那月的洗礼已如水流逝。八千里路云和月,风已吹过,多少往事映照着汗水和光华。
钟声回荡,时间滚滚向前的洪流里:
我们会记住我们在南半球大地上走过的路,记住我们在荆棘中留下的印!
我们会记住我们在澳洲奋斗的岁月,记住我们享受的劳动和简单带来的欢乐!
我们会记住时光!记住爱!
作者简介:
映霞是一位著名澳籍华裔诗人,她的读者分布世界各地。上海人民出版社和世纪出版集团联合出版过映霞的诗集《就这样静静地生活》和《十八个瞬间和一首思念的诗》。2019年复旦大学出版了她的第三本诗集《我只想透过你的爱来看世界》并在上海国际书展首发。三本诗集出版后受到了无数读者的喜欢,并很快销售空。映霞一首首至真至爱的诗歌,在读者的心中涌起了许多感动和感叹。她的《悉尼封城日记》,在疫情时期慰籍了许多人的心灵。